戴由农：我要正儿八经做人

记者：你就不怕他们知道这个事情之后，对你或者你家庭报复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很多人都提醒我，让我尽快搬家，但我到现在都没有搬。

　　记者：为什么呢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既然干了，我就敢于承担。

　　记者：但你还有老婆孩子呢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从来没有把我老婆当作一个外人，出了事我们俩各自飞吧，不是那么回事，我只是尽到我一个男人的责任，我有时间尽量能待在你的身边，我来保护你。如果说你作为一个妻子，你不支持我，你就想离开我的情况下，我觉得你就不是我的妻子，所以我在这一方面，我觉得我自己的良心也还过得去。

　　解说：公开小说就等于公开了自己的犯罪事实，虽然是用网名小龙发表的小说，但戴由农时刻都被法律制裁的担心和恐惧所笼罩着。

　　解说：2009年刚过完农历新年，节日的气氛还没有褪去，而面对不知内情正在怀孕的妻子，戴由农一点也没有过节的心情。

　　记者：你想过吗，就带着老婆走了算了？

　　戴由农：是，我想过了，当时我确实也想跑，很多时间都是很矛盾的，因为你要失去很多东西。内心的感官上面去说，我将来对得起自己儿子，对得起我自己的这一生。但是你失去的是朋友、儿子对你的信任，你还得坐牢，你还得挨罚款。有可能回到老家人家指着说，到北京去干，卖假货去了，肯定都得千夫指你，你想想吧，谁都会有那种想跑的想法，因为你面临的东西太多了。

　　记者：你觉得他压力大吗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他以前吧，其实有的时候吧，很少发火，这阵莫名其妙的。有时候我也烦，本来我饭给他做好了，有时候就是说，连洗脸水都给他倒好，叫他一下，他莫名其妙地发火，他本来也是心里烦嘛。

　　解说：既然有关执法部门还没有找上门来，不如一走了之。戴由农又一次产生了侥幸逃脱的想法，这时候，三鹿奶粉事件爆发，媒体报道铺天盖地的报道和声讨阻止了他的脚步。

　　戴由农：因为我是那个行业里面的人，我也牵扯到了奶粉，我亲眼目睹他们把这些冰棍从农户里面收走，收走之后拉到沙河，那里有个垃圾堆，到那里全部给销毁掉。如果说你做了一个妈妈，你可能就会有这个想法，真的。

　　记者：(我)觉得这个未出生的孩子，好像对你影响很深？

　　戴由农：很深，确实很深。当时我还挺愤青的那个感觉，尽管我干了不是人干的事情，但是我当时还很愤青的，当时就想到第一个我伤害你，你又来伤害我，好像是永无止境的那种感觉，我还是感觉到很不好，将来生出来的孩子，还能吃什么啊？

　　解说：三氯氰胺事件，让戴由农由别人的孩子想到自己的孩子，以至于开始以一个父亲的责任感来面对自己眼前的问题，他想到了自首。

　　记者：你清楚这个代价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清楚这个代价，我的代价就是说，判我三年或者两年徒刑，罚我点钱，不管罚多少，我当时没有具体数目，我当时肯定拿不出多少钱来。但我将来肯定会愿意背着这个包袱去把账还清。

　　记者：但是你知道你这样做的话，意味着你怀孕的妻子得一个人带着孩子，去承受这种生活？

　　戴由农：是。

　　记者：你会不会太孤注一掷了？太较这个劲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不觉得我是在较劲，我犯了罪，我自首，我自首了之后，我从良心上对得起我自己。不管你们农村人怎么看我，当时我就这么想，我不管周边人怎么看我，从我良心上面过得去，我敢理直气壮地说，我卖过假货，我受过罚，我现在正儿八经做人了。

　　解说：选择自首，对自己的良心就有了交代，对即将出生的孩子也有了交代，可一旦自首，马上又要面对很多现实的困难。戴由农夫妇的孩子即将在五月出生，戴由农卖假货的事情，以前一直是瞒着妻子。

　　记者：你跟你媳妇商量过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跟我媳妇当时连哄带骗的那种形式，我说，我说媳妇，我今后真的可能要去坐牢了。她当时就不高兴，我们就不说话了，我媳妇就这么一个毛病，她一不高兴就不说话。但是我说坐两年就出来了，没多大的事。

　　记者：你害怕吗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当时有点怕。

　　记者：那你有没有劝他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没有。

　　记者：为什么啊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因为我一般什么事情都藏心里，他知道，不想给他压力。

　　记者：可是这个事多大，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自己做错了事情就得承认，再说嘛，就像我们现在出去买东西也一样，看看那个，看看这个，看是不是假的，也买肉看有没有注水了，是吧？自己出去买东西受了骗，自己心里都不舒服。所以换个思维想一下，我替别人想想也就这样的，要说都这样自私的话，就没法过了，以后孩子咋办，是吧？

　　记者：可是他要是去自首了，那你跟孩子怎么办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跟孩子，先带回家，把孩子带回家生。大概要是坐牢也就两三年吧。

　　记者：自己准备带着孩子，就这样过这两三年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对。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谢谢！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孩子吧，反正两三年，就是说再怎么样，孩子这两三年也不是说费用挺大的吧？带个孩子应该没事，我想，只不过可能给不了他最好的了，是吧？

　　自从知道了丈夫自首的想法，戴由农的妻子开始默默地用行动来支持丈夫的决定。

　　戴由农：就是说每天把饭给我做熟了，做好之后，默默地把饭放在桌子上面，把筷子给你搁好了，你就只管吃。晚上洗脚了，给你倒上洗脚水，放到那里。从行动上已经很支持我了，所以我也很坦然地去做这个事情。

　　终于到了自首的那天，戴由农嘱咐妻子注意安全，并且告诉她小心自己以前的同伙报复，他们简单告别，戴由农奔向执法机关。

　　记者：那天他自首的时候，你没跟他去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没有。

　　记者：你不陪他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待在家里哭。看都不敢看他还跟他去，他走的时候就说了，他说我可能去了就不回来了。

　　在工商局写完交代材料，留下假饺子和账本，工商局的工作人员让戴由农回家等待调查处理结果。戴由农以为自己做了这么不光彩的事情，一定会被人唾弃，可没想到却听到了让他惊讶的称赞。

　　戴由农：说你真是一个有良知的公民，有社会责任感。

　　记者：他说你是一个有良知的公民，是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对，有良知的公民。

　　记者：这个话给你的印象？

　　戴由农：挺深刻，让我挺感动。我犯了罪，他们竟然对我这么宽容，包括倒水，说话又这么和蔼，我觉得落下来一块石头的那种感觉。

　　解说：回家等待调查结果的日子里，戴由农每天心急如焚，他连续写博客，不断翻看网友给他的留言，一天，他看到了一篇跟他有关的特殊的博客文章。作者是湾仔水饺的创始人藏姑娘。

　　戴由农：藏姑娘她写博客已经原谅了我，让我做一个好人。

　　记者：你看到她这句话是什么感觉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当时有一种好像妈妈原谅了坏孩子的那种感觉，真的很感动，因为我对她的影响很大。

　　记者：是。

　　戴由农：如果在网站上面，假湾仔码头黑食品从业者的自我曝光，很多人有可能不会买湾仔码头，对它的销量起一个很大的影响。

　　解说：戴由农的小说在网络发表以后，不仅是藏姑娘和网友，很多媒体注意到了这个故事，同时也知道了戴由农想去自首，戴由农对媒体采取了欢迎的态度，他甚至让媒体跟着他一起去。

　　记者：你当天为什么要跟着记者一块儿去呢？

　　戴由农：他们能给我勇气。

　　记者：你会是被媒体逼去自首的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觉得不完全是被逼上去的。有一个媒体来监督我，见证我，我觉得事是至关重要的。

　　解说：戴由农的做法受到了一些网友的质疑，有些人认为，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炒作自己。

　　记者：你是为了想要出名这么做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不是，我不是想要出名。媒体对于我这一块，其实我也是豁出去的那种感觉。因为我知道，我脑袋里面还有那种很龌龊的想法，就是说我有可能跑了。但是有这个媒体监督我这一块，我也跑不了，我跑到哪儿都跑不了。

　　记者：你把这个事公之于众，你是希望说，社会给你一些同情和保护，是希望这样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对，这是我的意思，因为我从良心上面，已经问心无愧的情况下，他们知道了。我相信，给予我的是更多的包容，更多的理解，更多的宽恕。

　　跟戴由农一样卖过假货的张大姐，在戴由农的说服下，也渐渐产生了自首的想法。

　　张大姐：他说我要自首，我说我也老是想，心里不安，就不知道怎么去选择，我也想早晚，躲得了初一，躲不了十五。再说卖假货还于心不忍，我想着不能干昧良心的事，坑害别人，坑害自己。可是呢，老人年纪大了，需要子女去养着，孩子也靠你去养着，我当时顾我的钱，顾我的家，顾我的面子，你还顾我什么，我矛盾当中。

　　记者：这些念头折磨你吗？

　　张大姐：折磨我，我都睡不着觉。我跟你说吧，就因为这事，我伤透脑筋了，整天郁闷，思想有一包袱，真的。我白天，我跟你说，想这些事，烦的时候，我想一天，动脑，我头直疼。晚上挺早就想睡觉，累，晚上还做梦。

　　戴由农：现在想，我觉得我就是一个罪人。如果她不通过我，她也不会卖上假货，也不会被骗了三万块钱，最后再陷入里面，为了把三万块钱卖出来，老卖这个假货。就是我，我是罪魁祸首，在这方面。

　　记者：你恨不恨小戴，第一箱饺子是他给你的，他可没跟你说那是假的？

　　张大姐：我觉得他还是，怎么说呢，虽然是把我这样了，可是我还是有点感谢他似的。他跟我说，说咱们自首吧，咱们现在回头还是岸。我现在正是犹豫不定的时候，还是他帮我去选择了。

　　戴由农：她还安慰我，她说你要是在北京坐牢的话，我会去看你的话，你媳妇儿要是在北京的话，说不定我还能照顾一下她，这让我特别感动。

　　解说：张大姐不仅自首，还上交了家里的七箱速冻水饺存货。

　　戴由农：因为七八箱湾仔码头，一千多块钱。你想想，我陪她去工商局，她为了省一块钱的车费，告诉我她没带钱，结果是到了西苑的时候，她又自己拿钱买月票去了。一块钱她都舍不得花的人，结果是一千多块钱的货，她要拿出来，这个让我挺感动的。

　　张大姐家藏着制假商贩存放的一批假包装，有两万多个，如果她不说，没有人会发现，虽然知道帮助藏匿这些东西的法律后果，张大姐还是决定把这批包装袋上交。

　　记者：那你为什么要把它说出来呢？

　　张大姐：我是一个妇女，考虑过这些，我心里是挺沉重的，有一种压力，心里有一个阴影。所以，我一直就老是把这个藏着，可是我心里有正义感，我觉得这张袋子，早早晚晚我要把它给拿出来。

　　记者：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个解脱？

　　张大姐：是。不想干这个了。

　　戴由农：她已经从良心上面，跟我一样，彻底地反省了，也就从她身上，我等于又扮演了你们那种角色，看到了一个自首者，让我特别感动。我希望通过这件事，能看到更多更多的，这样的自首者。

　　随着媒体的介入，戴由农的故事已经被很多人知道，戴由农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读者的反应，他的思想也在转变。

　　戴由农：如果说我的忏悔，能引起别人的忏悔，我觉得这个意义就已经达到了。

　　记者：你能平静吗，你能坦然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当然能平静，我从我良心上面能平静，我坐完牢，但是我出来之后，我还是不平静的。为什么，我对身边的这种事情，我会把它给揭露出来。

　　记者：你会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会，我相信我会。我不会再以一个普通老百姓的世俗的眼光看待这些东西了，我又不买，跟我有什么关系，我绝对不会再这么想。

　　记者：那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做这件事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觉得这是一个公民应该做的事情。

　　记者：公民跟普通老百姓，这两个字的差别是什么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觉得在于责任感，社会责任感。

　　记者：你跟媒体说过一句话，你说不要把我高尚化，这话怎么理解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说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很高尚的人，从良心上面来讲，我现在没有得到这个法律的清洗。我现在还是一个罪犯，尽管我心里不想犯罪，但你就是个罪人，你有什么高尚可言。

　　记者：就在你写这个小说去举报之前，你过着另外一种生活，你脑子里面就根本没有你今天所说的这一切？

　　戴由农：没有。

　　记者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改变。

　　戴由农：这个我觉得是逼出来的吧。

　　记者：被什么逼的？

　　戴由农：被这个时间逼出来的。

　　记者：时间，时间？

　　戴由农：因为我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了，我没有逃避，我要逃避了，在中途哪一步，往回跑了，我不会说出今天的话。其实我有时候，我突然之间说出一些话来，我自己都觉得很惊讶。

　　解说：戴由农每天都在等待着工商局的电话，他被告知需要深入调查取证，可能是一个很长的过程，为了等待这个结果，他没有带临产的妻子回家，而是留在了北京。

　　记者：今天在镜头面前的，可能还会有一些当初吃过你这个假饺子，假冰棍的人，还有被骗过的2级的批发商。

　　戴由农：其实我也很在意这些受过伤害的人，我觉得第一个，如果你们能原谅我，我感到很高兴，如果不能原谅我，你可以在你们心里诅咒我。

　　记者：你能接受吗，别人不原谅你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能接受，我能接受，哪怕他们指着鼻子骂我几声，我都舒服。

　　记者：你要知道，上这个电视，就有可能你父母会看到？

　　戴由农：对，我的父母会看到，我的父老乡亲会看到。因为那是我唯一的退路，我城市待不下去了不要紧，我能回农村，电视台一播出，我哪都去不了。

　　记者：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个选择？

　　戴由农：得依靠你们央视的力量，唤醒更多人的自首，更多人的良知。

　　记者：将来有一天，也许你的孩子也会看到这些节目的。

　　戴由农：我会觉得很高兴。

　　记者：你会怎么面对他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会很坦然地面对他，我做了就是做了，我还得告诉你，以后你别走我这条路。

　　记者：你觉得他会尊敬你这样的父亲吗？

　　戴由农：我觉得他应该会尊敬我吧，如果他是一个争气的孩子。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不管是坐牢也好，或者怎么也好，在里头好就行。

　　记者：但是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，孩子问起你说，他爸爸在哪儿，你怎么回答他呢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那只能，他不懂事之前，只能用善意的谎言骗他了。

　　记者：如果他懂事之后，问起你这段过去，你会怎么跟他讲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那跟他讲他爸爸是伟大的。

　　记者：是吗？你用伟大这个词吗？你觉得他伟大？

　　戴由农妻子：是，毕竟就是说自己做错了事情能去自己承担吧。

　　字幕：

　　2009年4月24日，戴由农的妻子在北京生下一个男婴。

　　北京市海淀工商分局正在对戴由农自首一案进行调查取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