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CTV《新闻调查》4月25日播出《一个售假者的自我救孰》，以下为节目实录：
编导：杜晓静
演播室：造假售假的食品商贩，在没有被任何执法机关发现和追究的情况下，选择自首，这种一般人看来超出常理的事情，就发生在一个外地来京打工的青年身上。他都做过什么，又为什么要选择自首呢？前不久，他接受了《新闻调查》的采访。
解说：2009年2月16日，国家工商总局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人，他叫戴由农，他的身份是曾经参与制假售假的商贩。而现在，他徘徊在这里的目的是——想自首。
戴由农：我看到工商总局的大楼，心里直发慌，那个腿都发哆嗦，在那里转来转去，左一根烟，右一根烟地抽着，就是不敢往里边走。
解说：从下午三点多到四点，戴由农一直在抽烟，他在这扇大门前斗争了二十多分钟。
记者：当时犹豫过？
戴由农：很犹豫，只感觉脑袋里面“咵咵咵”，不去，去，不去，去，就这种很真实的体会。
记者：后来呢，怎么走进去的？
戴由农：后来我一去，夹着箱子这么走进去，我问保安，他说你干吗，我说我是过来自首的，他说自首到那边登记去，我觉得突然之间神经又轻松了一下，我不用进那个大楼了，就往边上走。
戴由农：最后我把箱子，往那个座位上面一放，当时我都不知道该放哪儿好。我说，我是过来自首的。我是卖假货的。
工商局工作人员：卖假货的？谁卖假货？
戴由农：我，我自己举报自己。
工商局工作人员：自己举报自己？！
戴由农：她感觉很惊讶，你自首到公安局去，你到这儿干吗，我都说不出话来了，你知道我哆嗦得说不出话来，最后她给了一个内部电话，让我去打。
戴由农：打的时候忙音，怎么打也是忙音，就是我在那转来转去。
解说：不断占线的忙音，使戴由农又产生了放弃自首转身回家的念头。犹豫间，接待人员告诉他，这样的事情应该归北京市工商局管辖，戴由农又鼓足勇气，奔向北京市工商局。
自首路上的戴由农带着个纸箱，里面装着他曾经参与造假的证据：假冒的某品牌速冻水饺，以及他卖假货的账本，上面有他卖过的假冷饮和假水饺的详细记录。戴由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，他走过了一段怎样的人生经历呢？
解说：2004年，戴由农像很多农村青年一样从老家湖南来到北京闯荡，三年后他在北京郊区的一家冷饮厂获得了一份做营销的工作，没过多久，他的工作业绩就受到了工厂老板的肯定。2008年，戴由农开始负责全厂的销售工作。在一次寻找合作者的过程中，他被引入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假货世界。
戴由农：我说跟他合伙一块干我们厂子的业务，说两人一年挣个七八万，结果他说我一个月都不止挣这点钱，当时就把我吓懵了，我说哪能一下子挣这么多钱，他告诉说他卖假货。
记者：他就这么直接告诉你吗？
戴由农：他说卖二号。
记者：这二号什么意思？
戴由农：二号就是假货。
解说：“二号”是地下食品批发业的暗语，戴由农以前也听说过。但他没料到，假货的利润竟然有这么高。
记者：那时候这个利润能有多大？
戴由农：一箱一块五吧。
记者：一箱一块五？
戴由农：你想想吧，这个冰棍是个快速消费品，一个批发商，只要稍微成点规模的，一天都能卖二百箱。
记者：这个概念就是一天三百块钱？
戴由农：一个批发商我就能挣他三百块钱，你想想吧，我当时都做过发财梦，就是说，比如我手里三百家客户吧，一家客户挣到二百块钱就六万。
记者：那这个对你来说绝对是一个暴利？
戴由农：绝对是一个暴利啊，所以我当时觉得挣个十万、二十万的，很容易。
解说：2008年春天，戴由农在北京结了婚，妻子是他的一个同乡，戴由农一边推销冷饮，一边跟妻子一起在郊区开了个小超市，为了省钱，他们就住在店里，店就是家。有了家，戴由农挣钱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。
记者：那按理说，踏踏实实干一份工作也能挣钱，也能实现自己的梦想。
戴由农：我觉得作为一个外地人来说，如果说你通过自己的努力拼搏，再加上自己还有点头脑的情况下，在北京这个地方是可以挣到钱，但是这个过程会很长。
记者：那为什么要那么急呢？
戴由农：这个心态觉得很简单，谁都想挣大钱，谁都有梦想，每个人就是说比如你面临压力的时候，生活压力的时候，或者面临梦想压力的时候，就会急。
记者：你的梦想是什么啊？
戴由农：我的梦想就是，因为在2008年我有孩子了，我不想在城市待了，我想挣够二十万就回家去，这个外地人来京，他没有根，我觉得我有点厌烦这个城市了，就是厌烦这个城市里面的生活。
解说：戴由农的家乡还不富裕，二十万对当地的农民来说，是一笔可以实现很多梦想的数字。
戴由农：现在农村的人都这样，不管你黑的也好，白的也好，真的也好，假的也好，如果说你开个小车回到农村，你有很多钱，如果说你建了一栋很漂亮的房子树立在那里，你家有车，有保姆，人家天天都会羡慕你，这才是他们夸你的地方。所以这是人致富的心理，所以我当时也有这种想法。比如说我到那里开个养殖场，养一些我想养的东西，能挣大钱的东西，我也想干这种事情。
解说：而正当生意和致富梦想的距离是如此遥远之时，眼前这个批发假冷饮的生意机会，刚好符合了他快速致富的迫切愿望。戴由农从此踏进了假货交易的行列。
戴由农：我就跟着他，到他们冷库里面去看了，他说拿根尝尝，我打开一尝，一咬，那个巧克力倍儿脆，这是假的吗，我就这么问他，他说你说行吗？能买吗？他就这么说。我说要是货都像这样的话，我能卖。
记者：但你能确认那是巧克力吗？
戴由农：应该是吧，反正有糖味儿。
记者：那你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真实的质量？
戴由农：真实的质量我不知道，我觉得应该是问题不大。因为它都是水，香精，色素，尽管它那个冰棍还是带着那个颜色。
记者：你当时就没有犹豫过吗？
戴由农：我确实犹豫过，我手里客户多嘛，我给好几个人打电话，他们确实知道这个二号这回事。他们都劝我，有的人说你别卖，你年纪轻轻的，人不错，因为我跟他们关系不错，他们说你人不错，好好干几年，一样也能发家致富，他们都劝我。
记者：那这些人劝你的话，你当时没听进心里去吗？
戴由农：我听进去了一点，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那种。我不是没说过，这个冰棍吃出毛病来怎么办？他说的，一个冰棍能吃死人吗？
记者：他就这么说动你了？
戴由农：他说动我了，我当时只想卖了货挣点钱。
解说：去看假货的当天晚上，戴由农就迫不及待给他的几十个批发商客户打了电话。
记者：你跟每个人都明确地说你卖的是二号吗？
戴由农：我都跟他们说是二号。
记者：也有人要？
戴由农：要。
记者：要？
戴由农：他们还知道价格呢，他们还跟我讨价还价呢。
解说：戴由农没想到，二号的市场行情这么好，他的假冷饮生意顺利地开展起来。戴由农从正规厂家的冷饮销售经理，变成了假冷饮的供应商。
记者：你卖了多长时间？
戴由农：我从3月份卖到5月份就没敢卖了。
解说：北京奥运会前夕，各行各业的执法部门都加大了执法力度，假冷饮生意受到了严重影响。而这个时候，戴由农的妻子怀孕了。
戴由农：我的心开始发虚了，因为我又买了一辆车，又搭进去三万多块钱，我那时候孩子已经怀了好几个月了，我想到出生啊，生个孩子，买这个买那个的，当时我想多挣点钱。
解说：冷饮的销售季节性很强，每年最多只有三四个月的销售旺季，正当戴由农急切寻找挣钱新门路的时候，异常巧合地有人告诉了他另一个更加诱人的机会。
戴由农：他告诉我，一箱饺子不是十几块钱，是五六十块钱，
记者：挣的利润啊，五六十块钱？
戴由农：对，利润，一箱饺子五六十块钱。你想想，一箱冰棍才挣一块多钱。一听，眼睛都亮了似的那种感觉，就是看整个天都亮了，白了似的那种感觉。我说，天哪，这翻了五六十倍，你想想我送二百箱冰棍，我才挣二百块钱，我要送二百箱饺子，我要挣多少钱啊。
解说：戴由农的客户，大都夏天卖冷饮，冬天卖水饺和羊肉，虽然戴由农没有经营饺子的经验，但推销起来也一路顺风。
戴由农：我给一个客户去了电话，我说你那儿卖饺子吗，他说卖。我说你卖湾仔码头吗，他说你那儿有啊，我现在正找不着货源呢，连真假问都没问，就跟我订了26箱，你想想26箱货，轻轻松松，26箱挣一千块钱，是不是挺刺激，所以当时我觉得挺激动，这跟我简直是天仙配那种感觉似的。
戴由农：当时跟他们都这么说，好好干，你们好好把生产搞好了，我好好卖，就是为我们生产的湾仔码头。
解说：假饺子的利润大，风险也大，戴由农推销假饺子比推销假冷饮更加隐蔽，往往是半蒙半骗地向客户推销。张大姐是一个批发商，也是戴由农的客户。
张大姐：他说你那超市应该缺这些饺子吧，我正好有这个，我有个朋友做饺子的，我给你便宜，你就从我这儿拿货吧。我想成，你给我多少钱，他跟我说，别人拿货多少多少钱，我这个比别人便宜点。
记者：便宜多少？
张大姐：比如说167(元)，168(元)，他可能就是165(元)。便宜个三块，两块的，我也挺高兴。我说我正好也缺这个饺子，超市都缺这些饺子。
记者：他跟你说过这货是假货吗？
张大姐：没有。
记者：没提啊？
张大姐：没有，没提啊。
记者：您也没起这疑心？
张大姐：没有。
记者：这么说的时候不心虚吗？
戴由农：对，你们现在也看了，就是这个包装，你说市场上面的假货，就好多正规厂家的包装，都没有这个好，你能看得出这个真假来吗？就是人民币都还没有做得这么好呢，你能看得出来吗？
记者：你当时在这儿也没有仔细辨认过？
张大姐：没有，没有吃过这饺子。我卖过这饺子，可是我从来没吃过，也不舍得吃，因为挣那点钱也不容易。
记者：您当时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小戴呀？
张大姐：我对他人不怀疑，因为那人挺好的。
记者：你是觉得这个可能能够蒙混过关，但是对面那个人，那是你的熟人，他是因为相信你才收了，你就没有不安吗？
戴由农：对，她也拿过来看了一眼。
记者：你心里当时就一点愧意都没有啊？
戴由农：没有。
解说：虽然假品牌饺子真假难辨，但时间长了，张大姐还是知道了真相，可那时她已经被戴由农的合伙人骗去了三万元，张大姐骑虎难下，急于挽回损失，只能靠卖更多的假饺子，来回收自己的血汗钱。
解说：戴由农在卖假货的路上越走越远，但这一切都是瞒着妻子的，虽然每天生活在一起，妻子对他的工作却知之甚少。
戴由农妻子：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些什么，因为以前也经常在外面跑，反正感觉挺累的，谁还跑回来问他这个问他那个。后来把湾仔码头拉回来，我都还不知道。
记者：把什么拉回来了？
戴由农妻子：就那些假货拖回来了，我都不知道，不知道那是假的，放在冰箱搁不下了，在卖冰棍的冰箱里搁着吧。搁在上面，有人问，他说这个湾仔码头卖多少钱？我也不知道，我就问他，这个湾仔码头卖多少钱？有人要。他说你卖什么卖，不卖的那个，也没有说那是假的，他说不卖我就不卖。
记者：你们自己吃过吗，那饺子？
戴由农妻子：没有，他从来不让我吃那些速冻的东西，不让我吃。
记者：不让你吃速冻的东西？
戴由农妻子：不是，一般外面的东西都不让我吃。
记者：为什么？
戴由农妻子：不知道，他也不跟你讲那么多。
记者：觉得不放心是吗？
戴由农妻子：他是不放心孩子吧。
解说：为了实现目标，戴由农一边靠卖假货挣钱，一边谨慎小心地提防着假货侵害到自己的亲人，在利益的推动下，良心这个词似乎已经从他的字典里消失了。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，也许现在的戴由农已经挣够了二十万，回到了家乡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？
2008年底，只卖了两个月假品牌速冻饺子的戴由农，跟他的合伙人发生了严重的纠纷。在他们的合伙关系中，合伙人主要负责货源，戴由农主要负责销售，突然有一天，戴由农的客户被顾客退货。
戴由农：把这个日期印的模模糊糊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货的这种，他们竟然也敢让我发。结果让人看见了，当天就看见了，还罚了我五百块钱。我觉得他们这么糊弄，就不想跟他们这么干了，怕出毛病。
解说：这次事件，使戴由农突然意识到了卖假饺子的风险，他开始想办法退出假货生意。可他在此之前，已经投入了一万多元跟同伙一起印制新的假包装，这批包装还没有用完，他希望同伙能退回他的一部分投入，可他最终一分也没有拿到。
戴由农：我怀着这种报复的心思，我就报复他一下去。
记者：怎么报复？
戴由农：就把他们举报了。
记者：你举报了吗？
戴由农：结果我没举报，我想把这些包装毁掉。
记者：你为什么非要把这个毁了？
戴由农：因为是我出了钱做这个东西。
记者：你担心把你牵连进去？
戴由农：这是我入伙的东西，毕竟你要举报他，难免就会把我牵连了。
解说：想到举报后自己也罪责难逃，戴由农又开始犹豫，但报复同伙的强烈愿望促使他继续寻找可能性，他开始关注法律。
戴由农：当时我就上网查一下，我看我的问题有多大，结果呢一查，五万以下罚点钱了事。我给客户送货，我也没开单，他们找证据也找不着。比如说，我到工商局自首去，我说我卖了两万块钱，你爱怎么着怎么着，不相信你查证据去吧。所以我当时想到对我来说，没有多大的毛病，把他们举报了，说不定还不罚我呢，当时我就这么想。
解说：怀着侥幸心理，戴由农筹划着举报，在写举报材料的时候，他突然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。
戴由农：我没文人的文化，但是我有文人的情结，我在写这个材料的时候，越写越写，写着写着就，比如某某某面目怎么怎么样，留长发。我觉得在写这个举报材料的时候，我突然之间就觉得我是在写一部小说似的。我越写我就越觉得，应该把这个过程给写出来。
解说：戴由农以前曾经写过网络小说，并且受到过一些他眼中的文化人的鼓励，可是这次他却没能一气呵成地写下去。
戴由农：我当时那部小说已经写了大概是七八万字吧，七八万字的小说，我是不敢写下去，我是真不敢再写下去，尤其写到我卖冰棍这一块，这一节的时候，我就不敢写。
记者：为什么？
戴由农：因为罪就大了，我卖冰棍七八万，再加上卖饺子五六万，十多万，那就得判刑了。
记者：所以你那会儿得做一个选择？
戴由农：对。
解说：写作的冲动和可能会因此带来的法律后果，让戴由农挣扎在亢奋而焦虑的情绪里，一次，他意外地看到一部电视剧，讲述的是战国时期魏国人商鞅为倡导法治，最终舍身取义的故事。
戴由农：魏鞅本来是可以逃的，也属于我这种，我不是说过，我跑了不就完了吗，也属于我这种。但是呢，他为了法制的建立，法制的尊严，他自己等于给自己设了个套，自己坦然赴死了。魏鞅的行为让我很震撼。
记者：它触动你什么呢？
戴由农：任何一个人，面对法律的时候，你可以害怕，但你不能畏缩。自己心里矛盾已经在挣扎了。我应该去维护法律，但是现实告诉我，你维护法律干吗？你损失的东西多了，坐两年牢，再罚几十万，所以当时我没有做决定继续写。
戴由农在矛盾、痛苦中挣扎，突然有一天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，这个梦帮助他做出了选择。
戴由农：这儿飞，那儿飞，就飞不出去，老看不到光明那种。这时候，突然一个孩子在喊，说爸爸你去哪里，帮我带根冰棍回来。我当时就给惊醒了，吓得身上，额头上面都是汗。
记者：你为什么是吓醒了？
戴由农：第一个，本身我就很紧张了；再一个，突然之间他说要吃冰棍！其实我们卖假货的，我们都知道假货，在潜意识里面，都知道假货肯定是不行的，知道吗，潜意识里面害怕这个东西。
记者：也就是说你梦到的是你未来的孩子？
戴由农：对，当时我一坐起来，我把冷汗一擦掉，我就开始真正地忏悔，真正地反思了，我将来要对得起我自己的儿子。
解说：即将出世的孩子让戴由农下决心把自己的故事完整地呈现，他不仅写了自己的卖假货的整个经历，还揭露了同伙和冷冻食品行业的内幕，写完以后，他在网络上发表了这部十六万字的自传体小说。
记者：但你要知道，你选择公开的话，就意味着回不了头了。
戴由农：对。
博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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